少年时随手翻看太史公所著《史记》，潦草、颠簸、不解其意。那时的我，像每一个被迫沉浸历史的人，隔着鱼缸看鱼，为一抹艳丽的金红着迷，却也浅薄无知。我为卞和心伤，既哀他的忠诚被辜负，也哀千金难买的和氏璧被当做榆木，恰若向晚的渔歌明明出自海底的鲛人，却因人的愚钝与寻常歌儿作比，无人相识。
也曾因三国而识人偏颇，认不得周瑜其实是一个好儿郎，也不识风流世无双的孙仲谋。许多年以后，当我读到苏东坡“羽扇纶巾，谈笑间，墙橹灰飞烟灭”“为报倾城随太守，亲射虎，看孙郎”，才真正想要翻开薄薄几片书页，看尽他们这一生，望眼欲穿。我从不敢轻易评价任何人。我欣赏，却也反叛。各人都可活出千样，八面玲珑，再正常不过。
曾听人评判诸葛沽名钓誉，所谓为刘备进尽忠义，强扶阿斗，不过是为身后名罢了。可我以为不然，诸葛已足够睿智，在“既生瑜，何生亮”的言论下仍云淡风轻，宠辱不惊，又坦然受刘备“白帝托孤”，对刘阿斗“临表涕零，不知所言”，极尽忠信之能事。从古至今，历史上从未缺乏野心家，也从未缺乏善于伪装者。或许他是，但我不愿意相信——他穷尽一生，不为忠诚，只为声名。而所谓评判，也不过是后人所冠以的褒贬，诸葛之心，谁人真正知晓?
遥记那一年安史之乱，马嵬坡唐明皇不顾“在天愿作比翼鸟，在地愿为连理枝”的铮铮诺言，势要带紧头顶那一抹金冠。有人轻夷，有人感叹，可我只觉得平凡，不过尔尔。那些人也曾在历史中鲜活、翻滚，后人仅靠几张书页了解其人生平，却以为了解了全部，斗胆替他们安排罪名，做出选择。可谁人又会真正了解他们做出抉择的那一刻，内心是煎熬，亦或者轻松更多？
听闻曹雪芹数十年以著红楼，半生漂泊，人物皆是咯血而来，故事都有现实所依，人人羡他，却也怜他。国运更迭，生世坎坷自不必说，一身潦倒却也得益于此。他写了上半卷的繁华，就此搁笔，残留遗憾。那时候语文课讲高鹗续写的红楼与曹雪芹安排的人物结局百般出入，然到底是写完了，我不晓得是半部红楼更得人心，亦或者是上下联袂。而今好多人却已不识得高鹗此人了。红楼一梦，曹雪芹付之一生，可谁又能说高鹗不是呢？
我一直不愿，但却又近乎着迷地浏览着那么多人的一生，走马观花，不过如此。寥寥几页史书，比台上戏文所唱更要简洁，他那神态、动作、眼神、语气，几百字已成文，余下的全凭后人琢磨。我不信世人谁能完美无缺，却信一世诗仙李太白最终可能潦倒投河触月。他不是因为蠢笨，只是太想奔赴那样的仙界光明了。每个人的一生，冗长嘈杂，抑或者短促无憾，再或者其他种种，尽管他只是活在书页上，也确实曾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世界。
毕竟，他们也曾鲜活过。
谁人不识月，谁人不认海。我不识月，我不认海。我始终愿意相信并且坚信，终其一生，他们不是为了留与世人辱骂或是称赞。一生足够长，也足够使人疲倦，青史留名兴许是许多人的愿望，却不一定许多人都能够做到。当一生终了时，千秋功过，都只付与后人评说，终究不过是身后事罢了。
“你在史书上随手翻过的几篇，却是那人辗转浮沉的整整一生。”
或许几千年后，我们也只沦为史书上几点笔墨，世事如烟，顷刻消散，不过泯然众人矣。
